檀郎不肯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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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夫勾】不长辞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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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···冷···了···


正文

他正认真剔出香炉里的残香,香的余味显得有些呛人,他忍不住有些反胃。但他没有慢下手里的动作,也没有面露难色。夫差正坐在身后华榻上看着什么竹简,他自觉避开。

 

“管它们做什么。”吴王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,勾践微微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。

 

“总得有人做。”他垂眸道:“否则旧香久积,会影响新香散味。”

 

“你很了解。”

 

“上王过誉。”他说:“不过是旧日在越国万事无忧,聊以解乏,略有所见。”

 

他的声音略带乐感,温和平缓,不知是否收到越国方言的影响,听来竟胜于吴侬软语。与夫差不同,他很少高声说话,这显得他更加温驯。夫差盯着他,忽然叹了口气。

 

“越王的意思是。”他说:“你到了吴国之后,万事烦忧,怪我们未尽待客之道?”

 

“上王何必如此说。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

“那你要回越国吗?”

 

夫差频繁地向他提这个问题,他每次都巧妙回避过去,但这一次恐怕不行。吴王就站在他的身边,比他微微高半个头,单是这点差距足够让他不敢直视夫差的眼睛。

 

可是夫差喜欢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。他想在里面找一找是否还有什么剩余——监国太子骄傲的剩余,或者是不服,或者是愤恨。勾践藏得很好,只有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微微流露。

 

那一点流露就够了。

 

吴王的一生都在为一个目标:就是征服——他必须不停的征服一个又一个目标。越国,越国的监国太子,越王,对他来说恐怕没有太大的区别,一个又一个目标。有时夜阑梦回,他低头看着好不容易睡着的精疲力尽的勾践,也会感到困惑。

 

为什么我还没有杀了他?

 

甚至他曾经将剑拿在手里对准勾践。越王并没有醒来,如果那一下成功,那么也就一了百了了。最初最终他把剑放下来,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字。月色寒冷如水,映得青铜剑也如一痕飒飒秋水般明亮。

 

“勾吴王夫差,自作其元用。”

 

按理说勾践也应该是有这么一把剑的,王权与力量的象征,究竟哪里去了呢?不过此时已经不重要了,他也不必再担心了。二十有四年纪,吴越盟会上初见,少年张弓搭箭射大雁,如流星矫健美丽。

 

那个时候他就决定,要让这个人再也不敢张弓,总会有那么一天的。如今他做到了,又为自己在功德簿上记上一账。

 

而如今他慢慢不满于此,他开始希望勾践反抗。他不想要无所动作的死人,这样的人在吴宫里要多少有多少,他不必绑一个越王回来,再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。

 

他愤怒地把脚踏上勾践上脖颈,看着他倔强不肯低头,他的外表暴怒,内心却生出一丝喜意。反抗吧,必将反抗。他看着对方的不愿意屈服的眉眼,反而觉得有趣。他不肯下跪、不肯拜他的祖宗,越国本有宗庙,他已让出一步,没有断了他祖宗的祭祀,允常和他的祖宗们还好好的坐在宗庙里。

 

他有哪里对不起这亡国之君吗?原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,他该把勾践父亲的牌位一脚踹下去。可惜礼仪在上,他做不得。

 

他把剑放下来,越王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生死徘徊,他依旧睡着,凤眼一如既往微微挑染着绯色。吴王的指尖顺着他的眼角描过去。凌厉的上挑的凤眼,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屈服的。他的目光一寸寸滑过越王。

 

夫差并不是一个残暴的人,但有时他会生出一些荒诞的念头。很多时候他会把这样的念头压下去。有时候不会。

 

他也很少感到心疼。偶尔至极,比如看见他的太子哥哥①为跑了的老婆难过得寝食难安的时候,他会同情同情兄长,尽到手足之情。或者看见西施和郑旦两个人凑到一处嘀嘀咕咕的时候,他会同情自己,他知道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的话题,绝不会是如何让吴国更加昌盛。

 

而看见勾践奄奄一息垂挂在大料上,挑起凤眼看着他的时候,撞击他心口的那种痛苦无以复加。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种下的,只是当它被发现的时候,已经不可解释。

 

疼。放他下来吧。眼眶酸涩。

 

“为什么王上这么期望我回越国?”

 

“你不想回去吗?”

 

夫差看着他的眼睛,眼神很专注,他问:“说实话,你想不想回去?”

 

勾践愣住了。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,他第一次感到迷惑与动摇。夫差的问题很认真,似乎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想不想回去。这是什么?是机会还是陷阱?

 

“我......”

 

“你想回去。”夫差平静道:“你不必如此紧张,越王。你是越王,想回越国,这很正常。我也不相信西施和郑旦不想回去,对不对?”

 

勾践抬眸吃惊地看着他,不知他为何如此平静。夫差接过他手里的小刀,慢慢剃香,香料凝结的成分慢慢被刮成碎屑,落在地上。

 

“你曾经经历过锦衣玉食、前呼后拥。我也经历过,所以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——不过越国已经灭了,想也无益。”

 

“好笑的是,两个女人居然都比寡人朝堂上的大臣齐心协力。或者还有越王后雅鱼。你也想她吧。我每天看着伯噽和伍子胥骂来骂去,他们究竟做什么呢?一个倒是真心为了我好——一个——你们当年给了他多少钱?”

 

勾践微微哧了一声。那是他进入姑苏台之后第一次在夫差面前笑。

 

夫差侧头俯视他,眼神时明时暗。

 

越人自古多情。或许在很久以前就栽下根,若是当年荡舟河中,王子甩开越人的手呢?事情又会如何?如果他没有为越人盖上绣花的锦被呢?事情又会如何?他现在要是放勾践回去,事情会怎样——这与所有假设一样,是未解之谜。茫茫浮生将走向何方,永远是不可以窥探的事情。

 

他当年对勾践的恨是真实的、可以触碰的。他拔剑挥旗呐喊的时候恨不得生啖其肉,痛饮其血,以泄心中之愤。可是当复仇的悲苦过去之后,当纯粹的羞辱过去之后,现在的莫名、现在的爱恨交织,也是真的。

 

他那个时候连文字都改了②,越国仿吴国制鸟虫书作纹饰,以羞辱战败国,他就举国禁严鸟虫书。但是他的剑上还是刻着这样的字。并不是缺这一把剑,只是割舍不得,或者想让它做个见证——见证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一幕:亲手斩下越王的头颅,谢天之灵。

 

可惜临门一脚,他没舍得迈过去。

 

越来越多的时候,他发现他所深深痛恨的并不是越王这个人,而是越国。勾践并不是一个令人心生厌恶的人。他问勾践想不想回去,或许沉默本就是他想要的答案。

 

想回去,但迫于现实不敢表露;想要保住性命,却没有低头奴颜媚骨恳求。明明站在低贱无比的淤泥中,他却依旧像是高高在上的越王。一种奇怪的,不会掉落下去的神态,让他无法隐藏自己的锋芒,也让无数人甘心追随他。追随这个年轻锐气的少年。

 

“上王会让我回去吗?”

 

他看着夫差的眼睛问:“我回去了,对上王有什么好处?若我回去,上王这么久做的一切,都白费了。既然并不会让我回去,上王何必发问呢?”

 

“我这么久做到了什么,会白费?”

 

“上王想让我屈服。”他平淡地好像在谈今天的天气:“而我屈服了。”

 

“你真的屈服了吗?”

 

“是的。”

 

“你没有。如果你是真的屈服,那么即使寡人把你放回越国,你也依旧会从心底敬佩我。可是你不会——你亲口承认,若是放你回去,一切假象白费。”

 

勾践恢复了缄默,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意思:你搞不过他的。夫差的心思极其细腻,将他玩转于股掌之间。恐怕连他每一次发力的动情的抓痕,这个人都能琢磨出点什么来。可怕的是他从来不知道夫差在想什么,他从头至尾只是想活下去。而吴王想看看,他能为活下去做到什么地步。

 

沉默是最好的选择,还是别再说话了吧。

 

谎言一戳即破,实话说出来就是笑话。

 

“三年之后我会让你回越国。”夫差说:“三年之后你就回去吧。我不想折磨你了,我也累了,你也偿够了。这样,你还恨我吗?”

 

他微微别过头,没有接夫差的话。夫差还是看着他,不知道是不是试探。这么做无异于放虎归山养虎为患,他过了一会儿才发话,声音低得好像梦呓,却分明是不容许忽视的真实。

 

“上王知道群臣会如何诟病吗?”

 

“寡人当年下决心不杀你的时候,就已经知道他们的嘴巴不会消停了。”

 

“那上王为什么要这样?”

 

这一次换夫差不理他了,或者他已经厌倦了这个话题,或者个中缘由他也说不清楚——或者,那些原因,他根本难以启齿,也不愿意说出口。不肯坦坦荡荡面对问题的人,都是心中有鬼,勾践得出了这个新结论。

 

这样,你还恨我吗?

 

夫差为什么要这样问他,他是不想自己恨他吗?可是恨不恨又有什么关系呢?恨也无益,爱也无益。悔也无意,至于恳求——向谁恳求来的东西,都是一时的昙花。他怎么可能不恨呢?难道夫差不恨吗,他要是不恨,又为什么要让他来姑苏台呢,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一死呢?

 

难道夫差不恨吗?他也是恨的。

 

只不过他不曾匍匐在他国平起平坐的王的脚下,只不过他没有经历过刺骨的寒风,只不过他从来不会忍着为奴的耻辱投降,只不过他不会连死的机会都得不到。若是越王宫的那一剑刺下去了,也就一了百了了吧。

 

只不过夫差的恨没有他深,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切肤之痛。

 

他甚至一刻也不敢忘记,不敢忘记为王的骄傲。他听见为奴的瞬间,所有的痛苦、屈辱、愤怒、压抑、委屈都是真实而爆发的。他原本以为再坏也不过一死,原来真有比死还要悲苦的事情。他从前不会轻易哭,可是那一瞬间,除了眼泪什么也不能解决他的情绪。

 

现在,他开始想要活下去了。

 

他活下去只有一个目标,就是复仇,所有的刻骨的仇恨,他要把自己磨成雪亮的剑,在关键时刻一击毙命,不留余地。而如今夫差和他说:忘记仇恨吧,我放你回去。那他还活着做什么呢?痴人说梦,滑稽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 

“好。”他转过身,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低头,他看着夫差的眼睛。

 

“我不恨上王了。”

 

他又一次撒谎,不过技术也许没有那么劣拙,或者夫差选择了相信,不愿意思考里面有几分可信。

 

夫差站起来,转身离去,袍带轻轻擦过地面,却又在沾染尘土的上一秒堪堪躲过。

 

“把香点上。”

 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注释是小檀自己整理史料一个字一个字敲的,不可以用于学术论文哦----------------------

①夫差的太子哥哥:我为了这个人不知道查了多久史料

《左传·定公六年》中记载:四月已丑,吴大子终累败楚舟师。

《左传·定公十四年》中记载:立夫差为太子。

《史记·吴太伯世家》中记载:十一年,吴王使太子夫差伐楚。

阖闾十一年就是定公六年,定公六年阖闾派夫差伐楚的时候夫差就是太子,但是左传记载定公六年已经有太子也就是大子终累,定公六年又立夫差?难道这一年废立太子又两度派两位太子伐楚?两次伐楚连战争结果都是一样的:楚国畏惧选择投降,夫差和终累到底是不是一个人?

按照《吴越春秋》记载:波太子夫差。

还有一位太子波,夫差在这本书里又变成了太子波的儿子,而这位隐太子波又是阖闾的儿子。还是说夫差本来就他妈是这个太子波?夫差、波和终累是一个人?

gnm,我不想管他家那点破事了。再见,再当考据党什么都写不下去。


直接沿用卧薪尝胆设定,我已经考据到仁至义尽了。


②改鸟虫书:鸟虫书兴起于春秋中后期,吴王阖闾时期流行于吴国。吴国第一次战败后,越王勾践将鸟虫书大量套用于越国的器具上,吴王夫差为记耻废除国内的鸟虫书。

"雕虫小技"的"虫"指的就是鸟虫书:"雕虫小技,我不如卿。国典朝章,卿不如我。"--《北史·李浑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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