檀郎不肯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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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惠庄惠】刻骨(上)

祝贺我又进了冷坑。

下篇点我

正文

“这世间正若我说。”

 

“你说什么?”

 

这一次庄周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,低下头开始做自己的事情。

 

彼时惠施在清理庄周刚钓上来的鱼,这条可怜的、为自己的快乐付出不必要代价的鱼。他眼睁睁看着庄子休把鱼拎起来,看着它的眼睛问:“现在呢?还快乐吗?“

 

这个行为已经上升到了走火入魔的高度,但不影响鱼作为一种食物被开膛破肚。现在它睁着不肯也不能闭上的眼睛,询问苍天自己的结果,水已经烧开了,咕嘟咕嘟。

 

于是庄周蹲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这条鱼。这是一条拥有银色的鱼鳞的鱼,眼底微微泛着蓝色。

 

”如果这个时候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的话,大可不必。“惠施威胁道:”毕竟水已经烧开了,扔掉它并不明智。“

 

”我并没有这个意思。“今天庄周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辩驳,他看上去安静了不少。一个话很多的人要是适时地闭嘴,总会赢得好感。”我在想,这是一条什么鱼?“

 

”不知道。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鱼。它像白色的银一样。“

 

”万一它有毒呢?“

 

”你可以选择不吃。“

 

"我本来就不用吃它。“

 

这个时候惠施才想起来,他们都已经死去了。他放下手里的鱼看着庄周,庄周对他笑了笑,他看上去像是打晨露里面炼出来的,干净,透彻,纯粹。他问过庄子休,为什么死后人还会有灵魄。

 

”我不是灵魄。“他说:”我是这山间草木,我是日月星辰,我是渭水与泾水的交合。我一直都是这些东西,怎么到现在你还不能明白呢?“

 

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,然而又是笑着的,带一点放松意味的笑,显得他是在说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。他坐在一根枯朽的老木桩上,看着惠施。惠施放过了手里的鱼,陪他一起坐在枯朽的木头上,木质并不细腻,反而粗糙、疏涩。

 

上面生长了很多小蘑菇。可惜他碰不到。

 

”那我也是吗?“他问:”你认为我也是那些东西吗?“

 

庄子休低着头,手里拿着什么东西,在一下一下地削。削了一会儿,他抬头说:”夫子认为呢?究竟是死好,还是生好?“

 

”当然是活着好。“

 

“那像现在这样。”他说:“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聊天呢?夫子觉得这样怎么样?好不好?”

 

“也很好。但是我更喜欢生前可以和你一起靠在梧桐树下聊天。”

 

庄周轻轻笑了一下,然后摇摇头。他一直很潇洒也很平静,很少有事情能让他的感情产生由内的巨大波动。但是他能哭,也能笑。他的确会悲伤,甚至会迷茫,这些感情他很少流露出来。在实在忍不住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的时候,他就会去找惠施。

 

惠施刚刚来到商丘的早晨,庄周正在散步。看见他宽衣博冠地走来,拦住一个路人问:“这谁啊?”

 

“魏国的宰相。”路人语气间不无戏谑:“听说是被人挤出来了。——不过这种人你是不会感兴趣的。”

 

连一个路人都知道他是不会感兴趣的,可惜他非常感兴趣。他甚至没有等到回家,就径直踏入府内去拜访了惠施。那天他和惠施聊得很开心,回去和自己的老婆孩子说他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。那是好事,妻子说,你没有其他朋友了,人总要有个说话的对象。

 

惠施果然可以成为他说话的对象,尽管他们都不能说服对方。他喜欢和对方并肩走在田野间的阡陌上,露水安详,春风十里,荠麦青青。和风吹过鼻端,深吸一口气,有泥土的芬芳,或者是靠在梧桐树下聊天,,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在他的脸颊上,细碎又安静。他们都愿意听对方说,哪怕和自己是那么不一样。

 

缘分是独特的磁石,谁也抗拒不了。哪怕对方的世界对他们来说都是那么晦涩而不可知的,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探索的欲望。

 

或许也只有他们能说,我们咫尺之遥,却站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
 

”我曾经在去楚地的路上遇见过一具枯骨······“

 

”我希望你看见的不是我的枯骨。“

 

”我也见过你的。“庄子休面不改色:”但是你的没有抛尸于野,因而并没有成为我的枕头——那具枯骨和我说,他贪恋死后南面为王之乐,不愿意回到阳间,与家人团聚。“

 

”你看见我的坟冢的时候什么感觉?“

 

”很难过。“庄子休坦坦荡荡道:”因为夫子不能再和我辩论了——既然那具枯骨认为死后更好,为什么死不能是生命的一种升华呢?“

 

”你就只为了这个难过吗?“

 

庄周抬头,略带愤慨地看了他一眼,似乎为他不关心自己话题的中心而感到气愤。出于报复他没有回答惠施的问题,继续道:“而夫子并不认为死后的世界是更好的,对不对?”

 

“对。”

 

“所以呀。”他说:“我和夫子的道是不一样的,我们死后当然也是不一样的。”

 

“我是什么呢?”

 

“这是需要夫子自己去解答的问题。”

 

惠施叹了口气,可这并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。他把鱼扔进锅里,然后坐在惠施的身边。他很多年没有这样安安静静、舒舒服服地坐着,吹一吹山岳间的清风了。他闭上眼睛,感觉到身边一阵骚动,接着是庄子休凑了过来,呼吸打在他的眉宇间。

 

“做什么?”

 

他没睁眼,但是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就悬在自己的上方。眉间之距不能盈尺,他们也很久没有这样毫无拘束地坐在一起了,在那个乱世,这是很奢侈的事情。有时他高坐在庙堂之上,会思念在田野间散步、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聊天的日子。

 

想到庄子休怪认真地和他说:“夫子,你的见识就像猫头鹰一样短浅。”,他还挺想笑。庄子休是有在认真说这话,对比了大部分鸟类之后,把他定位在猫头鹰这个阶层上。他自己是什么呢?庄周认真想了想,说我是鹓鶵。

 

他是真的这样想。如果他说惠子是猫头鹰,那么他就是真的这么想——没有贬低的意思,也没有夸赞的意思。他在有些时候会回避一些问题,但是一旦涉及到了他回答的问题,那么必将尽善尽美,竭力追求比喻的形象。

 

“那很不错。”惠施乐观地想:“猫头鹰虽然吃腐肉,但是它可以在浓重的夜色中看清周围,不至于迷失。”

 

可惜惠施想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乐观的意思。他的言论总是和他本人一样很有侵略性,虽然没有什么粗暴的行为或者力道过大的字眼,但是总能把人牢牢钳制住。现在连惠施本人都快要接受这个猫头鹰的设定了,他也很少斥责庄周。他对庄子休充满善意和好感,不愿意伤害他。

 

又或者说,如果他没有出仕为官,就会活成庄子休的样子。庄周是他的另外一面。他也是庄周的另外一面,一面并不见得比另外一面低贱,而两面体总是互相打量互相比较,互相花拳绣腿。一旦其中一面空缺,另一面又疼痛难忍。庄周总是又急又气地扔出一大堆话在他面前,但是他没有贬低的意思。

 

这个世道不值得你这样,不是你不配世道,是世道不配你。

 

他生前说了那么多话,口干舌燥,其实也只是想要表达这一个意思。

 

在梁国那一回他最终还是见到了惠施。惠施还来不及辩解什么,庄周已经痛心疾首抛出来一大堆话,让惠施深深感到愧疚。愧疚之余他把庄周留下来,不必留太久,陪一陪他就好。庄周想了想,还是留了几天。毕竟这一趟本来就是来见他的,虽然他很怀疑现在的惠施还是不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。

 

他在惠施的府邸转悠了一圈,觉得坐在哪里讲道都不自在。最后他眼睛一亮,看中了院子里的梧桐树。

 

梁相不得不放下所有架子,陪他毫无形象地坐在梧桐树底下。来去的小厮尽力不侧目,庄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。你这里最舒服的就是这棵树了,他说,但是还是没有商丘的舒服——你走这么远,就为了这课树吗?

 

庄周枕在他腿上伸了个懒腰,然后翻身看着他,眼睛清澈。惠施低头看着他,不由失笑。

 

“不是。”他说:“我想要做一些别的事情。”

 

“可是在我看来,除了这棵树,你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
 

“那是在你看来。”

 

庄周不想再就这个陈旧的话题再和他进行辩论,结局无非是他气急败坏地认为惠施是猫头鹰、燕雀、蝼蚁或是别的什么东西,然后惠施笑着看着他——哪怕惠施能骂回来,他也会觉得有点劲头。

 

庄周昏昏欲睡。在阳光下他的睫毛一颤一颤,打着瞌睡。

 

“你怎么要睡着了?”惠施低下头问:“和我说话就有这么无聊?”

 

“我很累诶。”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惠施一眼,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,实在是睡觉的不二时机:“你知道从商丘到这里有多远吗?”

 

他的确是累了。他很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,因为他不必游走各国游说君主。很多时候惠施会羡慕他,浮生虽然不得不为生计奔波,但是他还是自己的灵魂,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这世界,可以潇洒离开。这是庄周的生活,惠施不行。

 

他爱着黎民百姓,也在乎这个广袤的国家,很多事情要他处理。我们行道的方式不一样,他想,也许我们都是对的吧,只是我们的世界太不一样了。他喜欢听庄周的那些故事,惊叹于他的想象。他的描述都是极其真实的,会让人误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存在。

 

“你看不到它们吗?”

 

“看不到。那只是你的想象罢了。”

 

“你怎么证明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不是你的想象?又怎么证明那些是我的想象?为什么你不是活在梦里呢?”

 

惠施罕见地沉默了,他等了一会儿,然后偏过头来看庄周,目光很安静。庄周歪了歪头,等他的回答。他知道惠施是在认真地想这个问题。这是他最感谢惠施的事情之一——哪怕很多时候他的回答不是那么尽人意,可是他都认真对待了。比一听到他的想法就摇摇头嘟囔“疯子”的人好得多。

 

没有人真正了解庄子休在想什么,惠施是唯一试图去了解他,也确实成功了解了他一点的人。这让他们不得不有一点羁绊和交集,最后就像丝丝藤蔓一样越扣越紧,到最后他才惊讶地发现,结已经解不开了。

 

他并不讨厌惠施,尽管他经常和惠施抬杠——不过——事实是——如果不是他很喜欢的人,他是不会屑于和对方抬杠的,惠施曾经看着他摇着头说子休,你真是我见过最傲气的人。庄周摇摇头笑着说,啊,我还有资本傲气吗?

 

他表达欣赏的方式似乎不是那么常见,但是很好地被惠施接住了。

 

“你觉得我现在是在梦里吗?”惠施问:“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?”

 

“或许我本来就不存在呢。”

 

“那如果不存在的是我呢?要知道我和你那个有着各种神迹的世界是不能共存的。”

 

庄周似乎是害怕了,他伸手抓住了惠施的袖口,惠施看着他,继续说:“你怎么确认我的存在呢?哪怕这一刻,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通过触觉吗?还是因为我在这里和你说话?子休,为什么你不是在梦里呢?毕竟现在你经历的这一切,都会在梦里出现。——如果不存在的是我呢?”

 

“······别说了。”

 

“我是你的想象吗?”

 

“我叫你别说了!“

 

惠施愣了一下,然后停止了发问。

 

庄周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,但是他没有甩开惠施的手,他抓得更紧了,力道大到要把他的手腕折断。从某个程度来说,所有人都是通过触碰来确认对方的存在的。有温度,有触觉,有血液奔涌,那就是存在,就是活着。

 

庄周也不例外。他下意识地抓紧惠施的手,不愿意去想那个世界。

 

那就······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听懂他在说什么、可以明白他的想法、可以和他论道了。到了那一天,哪怕茫茫浮生再喧哗熙攘,他的四周都会寂静得可怕。因为谁都无法再和他进行这样的交流,尝过甜头,他不愿意再将就。

 

到了那一天,他该怎么办呢?

 

夫子是会死的。夫子死去之后,和他是不一样的。

 

妻子死去的时候,他击盆而歌,衷心祝福她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永生。但那是她的幸福,他依旧会感到痛苦。庄子休并不是没有悲痛过,他曾经哭到双眼通红。但是到最后他能平和祝福妻子。惠子愤怒地斥责他的歌声,他笑着摇摇头。

 

怎么可能不难过呢?

 

过去了也就好了。

 

可是如果有一天惠施也死了,就真的是绝对的寂静,不会有任何回音。每当他发出提问,他的世界连回声也没有,像是石子坠入无底深潭,但是没有溅起一丝涟漪。这是令人绝望的世界。

 

他可以贫困潦倒,可以环堵萧然,但是他的精神世界绝不能贫瘠。谁也不许污染那里,他冷静又精密地观察着这个世界,把得出的结论一个个摆在他的桃花源里,手里已经拿好了剑,准备与任何一个企图破坏它的人殊死搏斗。

 

如今有一个人走了进来,他起初抗拒,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人,而现在,要告诉他,按照他的说法,这一切都是假的。是他的想象。

 

他既不认为自己的说法是错的,也不愿意承认惠施在说一个事实。那是他几十年来最苍白的一次——在辩论的过程中叫对方闭嘴。

 

不过惠施没有骂他,也没有借机嘲笑他。他知道庄周在想什么,这个上下四方古往今来最孤高的灵魂,他却懂得。他等了一会儿,然后伸手抱住庄子休,渡去自己的温度。庄周把脸贴在他的肩上,声音低低的。

 

“对不起,我不想勉强你。”他说:“但是有时候我希望你能来我的世界短暂地陪陪我。不用太久。”

 

“那是多久?”

 

“转世即回。”

 

“一世是很长的一段时间。”

 

“不会很久.......楚国的南方有螟蛉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。上古时期有大椿树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......相比起来,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。”

 

“可是那样的一生真的有意义吗?”惠施问:“渡过无尽的时光,漫漫不知前路在何方。不能动,不能爱,不能语言,也不能思考,只能按照规律生长。相比起来,我更愿意度过这短暂的人生。”

 

“夫子真的不擅长使用大的东西啊。”

 

“如果连眼前的方寸之地都收拾不好,何必去管那些大的东西呢?所以我喜欢这短暂的一生。子休,我不会永远陪着你的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”

 

“虽然我也许真实存在,并不是你的想象,但死也是真实存在的。有一天我会死去,会慢慢变冷。到了那一天你该怎么办呢?”

 

“那我就不再说话了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你应该继续去传授道,那才是对你真正重要的东西。”

 

“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听我的了。”他低声道:“如果再也没有人和我辩论,一切都会没有意义。”

 

惠施没有再说话。天渐渐阴下来,伏中阴晴不定,片云可以致雨,庄周执拗地坐在梧桐树下,惠施轻轻拉了拉他的手,想把他拉起来,可惜没有成功。已经有雨滴落下来,眼看就要转为瓢泼:“你不走吗?”

 

“再坐一会儿。”

 

“你这样不是违背自然之道的吗?”

 

“哦。”

 

他没有站起来,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,他抬起头来看着惠施,眼睛沉静又清澈,似乎是什么被保存了很多年的珠宝,谁也不知道其中蕴藏着怎样的魂魄。

 

“好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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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这么好磕为什么会没有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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