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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夫勾】不长辞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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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


当恩怨各一半,我怎么圈揽。看灯笼血红染,寻仇已太晚。

 

春将至,姑苏的春天有非常浓郁的气息——从草木的芬芳绽芽开始,以其不可压抑的生命力迅速昭告天下:迎春不迟。有人在化冻的滔滔春水里看见,有人在盘旋的鹰隼试翼里看见,有人在返潮的木头上发现。

 

至于勾践,是在宫墙下的一株小小的野姜花上发现的。

 

顽强地顺着宫墙的缝隙长出来了,这株小小的野姜花,它只有叶子,还没有开花,不知道是如何躲过宫人的清扫,或者趁着某个宫女懈怠,来到这个世界上的。不过,能活下来是一件很好的事。只要它撑住,夏天就能开花。

 

芬芳的、浓郁的、洁白的野姜花。

 

这里是姑苏台极其荒芜的一角,平素不会有人来到。他也是这几天才走到这里,西施劝他少去哪个地方吧,会撞邪。

 

“撞邪?”他说:“我觉得我在这里,就是姑苏台最邪门的事情。”

 

但是今天他忽然发现这一株野姜花,实在是让人欣喜的事情。他上一次看见这种花,还是在越国的时候,越国与楚国交界的原野上常常盛开大片野姜花,可惜今年的姜花生长,所吸收的都是染了越国将士鲜血的姜花。若是让他再回越国看那一片繁茂生长的花,他怕是会疯掉。

 

但是这一株是干净的,上面还没有沾染他犯下的罪孽。

 

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促使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,哪怕西施。在他的潜意识里,他渐渐开始觉得姑苏台没有任何他可以信任的人,这或许是郑旦的死引起的。他不怪郑旦,但他怕西施会成为下一个郑旦。

 

还是靠自己吧。

 

他经常来给这株野姜花浇水,看着它一点一点长起来。夫差问他:“你最近跑来跑去地干什么啊?”他笑一笑,摇摇头。他依旧审慎而低调地活在姑苏台,并不愿意露出什么软肋,或者干脆让人以为他浑身都是软肋。

 

他有时候会想,那天他跪在门前大喊的时候,夫差究竟知不知道他在喊什么。幸而对方也并没有和他计较,又或者他已经忘记了。这谁也说不准,只是有时夫差会开始要他在散步时陪着。宫中的桃花开了,春来桃花璀璨。

 

“你应该多走一走。”他说:“你太闷了。你也不说话。”

 

“上王希望我说什么?”

 

“你可以说一说越国。”他顿了顿,或许是意识到这样问不太好,或许他感兴趣的本非越国,于是追加了一句:“——的景色。”

 

“越国并没有什么好景色。”

 

但是提起景色,他还是只能想起那天白雪皑皑,飞雪满头,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,刺鼻的血腥味、令人难以忍受的血红色。循着来路一直走,恐怕能走到越国的战场上。他闭上眼睛,努力压抑住胃部的呕吐感。他的手撑在腰间的剑上。

 

这就是越国留给他的最后的景色。

 

想要忘却,恐怕没有那么简单。

 

说出这个回答他就后悔了,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?他难道能与夫差描述那血流千里的战场吗?他难道能叙说他的恨意吗?他难道能再一次把自己在爱恨交织里解剖、拉扯、浸泡吗?他对越国的记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,可是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全都浸润在鲜血里保鲜。

 

他的记忆撕开,是不死灵魂的哀啼,是凤凰的悲鸣,是看见草木凋零,天云墨色。

 

“越国······”他努力回忆着:“越国有很多野姜花,夏天的时候会盛开。不必人春天播种······我小时候经常和母妃,还有季菀去摘一些野姜花。王妹很喜欢那些花······母妃会把花插在瓶子里,味道很香,那花在夜间有安神的作用······”

 

那个时候他喜欢奔跑在原野上,喜欢放声大笑。他让妹妹在天上一字飞过的大雁中选中一只,然后开弓射下,箭无虚发。少年骄傲、优秀、张扬。

 

他那个时候肆无忌惮,喜欢说一些不着天地的话。他趴在父王案前看他批阅一些东西,为了对面的吴国深深叹息。他问父亲为什么要和吴国打仗。

 

“因为现在的吴王阖闾不是个东西。”

 

“那在他之前的吴王呢?——我们一直在和吴国打仗。”

 

“父王不知道。”允常疲惫地放下竹简,揉揉眉心:“阖闾是派人刺杀前任吴王继位的。吴国的继承一直很奇怪,该当的不愿当,不该当的偏要当。当上了的不好好当,没当上的满腹牢骚。”

 

“为什么越国和吴国要一直打仗?”

 

“我小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。现在我把先王给我的答案告诉你吧,然后你就去找你母妃,或者妹妹玩——先王说,我们两国是世仇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血海深仇,但是谁也不愿意先忘记仇恨,毕竟新的仇恨一直在产生。他还说——当然,是对着我说——要是你能让两国不再打仗,那也是你的本事。现在,太子,同样的话送给你。”

 

“他还说什么?”

 

“他还说,乖孙,快去玩吧,别打扰你父王看东西了。”

 

他得到了最后一句话,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把前面的精华忘了个干净。后来他躺在马棚里,恍惚想起来和父王的这段对话,恍惚还在昨日。

 

——要是你能让两国不再打仗,那也是你的本事。现在,太子,同样的话送给你。

 

可是他再也不是也不可能是骄傲的太子了。

 

从这里走出去的只有两种人,死人,还有卑躬屈膝苟活者。后者最后或许会变成复仇者,或许不会。

 

阖闾向他宣战的时候,他不得不迎战。

 

他杀死阖闾的时候,夫差不得不厉兵秣马,向他宣战。

 

这么多年,这两个一衣带水的国家,不外乎是在做两件事情——制造仇恨,复仇。宣战,迎战。战败,战胜。允常的父亲没有说错,谁也不愿意先忘记仇恨,毕竟新的仇恨一直在产生。哪怕是是要求他忘记仇恨的夫差,也终不能幸免。

 

也许吴王也曾经向阖闾提出过这个问题,所以他才问勾践:“这样,你还恨我吗?”

 

他们居然想要挑战世世代代的仇恨,那一刻好像跳梁小丑,何其荒唐。他们分别坐拥吴越,各自为王,本该心怀鬼胎,互相叵测。如今在举国的愤怒面前,至高无上的王的那一点点要求,单薄得像是蝉翼。

 

他们原本都以为自己可以解决问题,没有想到一切竟会是祸患的源头。

 

仇恨是不可平息的。

 

他疲惫地闭上眼睛,说不出话来。

 

“那很美。”夫差说:“我听王嫂说起过。你们小时候的事情——她说你们曾经在越国见过狼,你阻拦了要射杀那匹狼的人,是吗?”

 

“那匹狼最后还是死了,不过是老死的。它死的时候我和季菀蹲在它面前。那是一匹脾气很好的狼,它舔了舔我的手,然后咽气了。我和季菀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小狼和母狼。可能真的就只有它一匹狼吧。”

 

他看上去竟有些落寞。

 

“你知道我对越国有什么印象吗?”

 

“哪一次?”勾践问:“是我还在当监国太子那一次,还是······”

 

还是吴军打入越国,侵入国都,你策马入王殿,将我围于会稽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的那一次?

 

“第一次。”

 

“那一次我就在想,总有一天,我会亲手拿下这个国家的。”他声音平静:“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会当上吴王。我只是很会打仗······父王,兄长,都说我不适合为王。越国很美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所有吴国人都对越国怀有敌意。”

 

“后来父王死的时候,我才想明白。”他边说边走,忽然停在一棵桃树下。好像有什么吸引住了他,他站住了,看着那棵桃树,桃花瓣缠绵缱绻,站在这样的一棵树下,他周身的杀伐之气似乎收敛了许多,近乎于完全平复下去。

 

“我才明白,原来每一个人都逃不过这圈套轮回。”

 

他好像又是季菀出逃那年的吴国使者,负手站在殿前,对着对方抛来的问题朗声回应:“你就是太子勾践?”

 

他不比勾践年少张狂,而是一种青涩中的沉稳。谁能想到他十七岁的年纪,就曾率兵伐楚、大败楚师,使这大国不敢再犯吴国之边?谁又能想到同样是他,就剑指天涯,挥师入越,使越国投降、越王为奴?

 

若非勾践是越王,任谁也要称夫差为英武。

 

英武这个词,也曾经有人用来形容过他,那是在他初败阖闾的时候——甫一继位,便旗开得胜,越国上下欢腾,他被称为英武帝王。那个时候他穿着华服走过战败者的土地受降,眼风单薄略过,可没有想过这一天。

 

若是早知有这一天,他就应该把夫差扣下来囚禁或者杀死,总之叫他再也回不了吴国,一了百了。太子死后阖闾除了夫差没有其他儿子,看吴国的王室内斗他还乐得自在呢,可惜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出来,甚至还向旁人称赞夫差。

 

如今,偌大的吴宫就只有一株野姜花陪着他了。

 

他不知道夫差到底想和他聊什么,他也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好聊的。似乎是这位吴王异想天开,想要在肉体关系之间再开辟出来一条缝隙,找点话聊聊。然而勾践做不到,他一步一步都如履薄冰,不敢有丝毫僭越。

 

没有僭越,何来暧昧。

 

其实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们都欣赏对方。如果没有那个开头,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,甚至成为爱人也说不定。如果没有家国之仇,他们本来会是很合拍的两个人,连吴宫的桃花都会为他们叹息飘落。

 

如果能相恋凡俗,他们本来可以倾尽全力去拥抱。

 

勾践偏过头来看着他,眼神安安静静,配着微微上挑的倔强眼角,似乎是在询问: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?你究竟想听我说什么?

 

他长长叹息了一声,连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答案。

 

于是他顺遂自己的心意,揽住勾践,在花树下不管不顾吻起来。

 

越发荒唐。勾践被他压在树上迷迷糊糊想着,白日宣淫,等着吧,这还是一国之君呢。但是他偏过头没有抑制自己的喘息,只是把额头抵在夫差肩头低声问,会有人来么?

 

他将宽大的锦袍裹住勾践的肩头,低吻着安抚他,这里很偏僻。但是他知道越王的恐惧并不来源于此。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越王颤抖不已,是他的呼吸让曾经为王的人灼热而羞涩,也是他握着人的脚踝逼着他呢喃说爱。勾践对于这种事似乎一直很生涩,其中当然有抗拒的成分,不过他不愿意去管那么多。颠鸾倒凤,总有动情的时候。

 

其实明明。

 

要不是当初。

 

如果。

 

说不定。

 

他曾经在心里做出过无数个假设,但是最后都被他自己一一毁灭掉了。这就是他们的惩罚,好像是偷来的岁月一样,一边交颈一边求饶,求人间饶过自己,可惜连他们自己都不放过对方。说来惭愧,这种见不得光的、背德的相爱,似乎还比花前月下更动人一些。

 

而且他笃定勾践和他一样,只不过勾践所受到的道德上的折磨更深切,所以他不说。也许他到最后一天都不会说。他曾经想着要怎样践踏勾践,试着让他去死,站在悬崖上冷眼看着他,想看他会不会甘心死于此。终于他厌倦了,他不想羞辱勾践,也不想他死。

 

他想什么呢?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宽容的仁慈,伍子胥说,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?你这是自欺欺人,你这是一种扭曲的疯狂。你还不如杀了他呢。

 

如今他的剑就别在腰间,只要抽剑就可以杀了这敌国的君主,可那剑似乎已经与剑鞘铸在了一起,他疏于去拔剑,只是以指腹摩挲剑柄上繁复细密的花纹。

 

他们都是疯狂的人,自然也都喜欢疯狂的事。

 

隐秘又放肆,无情也风流。

 

人世不可成全你我张狂。

 

当天上星河转,我命已定盘。待绝笔墨痕干,宿敌已来犯。

——我借你的孤单,今生恐怕难还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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粗体歌词来自许嵩《宿敌》

当恩怨各一半,我怎么圈揽。看灯笼血红染,寻仇已太晚。

当天上星河转,我命已定盘。待绝笔墨痕干,宿敌已来犯。

——我借你的孤单,今生恐怕难还。【

大家快去听,这首歌歌词真的太配夫勾了,我哭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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